芒康鹽井:千年鹽田的傳統與現代交融
芒康鹽井,藏語稱“擦卡洛”,意為“有鹽巴的地方”,其曬鹽歷史可追溯至唐代,是人類文明的珍貴樣本。2008年,“井鹽曬制技藝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。近年來,隨著現代化進程加速,水泵等機械工具被引入當地鹽業生產,使生產效率大幅提高。同時,旅游業的發展也促進了當地經濟的多元化,鹽田成為吸引游客的重要景點。
芒康縣納西民族鄉加達村是該地區最初的產鹽地,近日,記者來到加達村,探索芒康鹽井是如何在保護與傳承中煥發出新生機,記錄古老技藝與現代文明是如何在這里交相輝映。
千年鹽井:從傳說到活態的文明密碼
從芒康縣曲孜卡鄉向納西民族鄉加達村出發,沿著村路行駛大概3公里,瀾滄江兩岸的鹽田便緩緩映入眼簾。江水在山谷間奔騰,兩岸山坡上層層疊疊地分布著一塊塊灰白或紅褐的鹽田。靠近一點還能看到鹽田上一條條弧形白色結晶,那是正在曬制的鹽巴。
這里是西藏最負盛名的芒康鹽井(藏語稱“擦卡洛”,意為“有鹽巴的地方”),早在唐代,這里的曬鹽活動就已見于文獻記載,歷經十二個世紀的風雨,成為人類文明的珍貴樣本。2008年,“井鹽曬制技藝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,讓這片土地成為連接歷史與現實的紐帶。
芒康鹽井的鹽田主要分布在納西民族鄉瀾滄江沿岸的上鹽井村、納西村和加達村。同行的納西民族鄉人民政府工作人員四郎多杰告訴記者,鹽田由鹽民就地取材,以粘土夯實而成。因瀾滄江兩岸的土質差異,西岸產紅鹽,東岸產白鹽。說到這里,四朗多杰笑著感慨,“有趣的是,我們和曲孜卡鄉之間只有不到6公里的距離,但是那邊只有溫泉沒有鹽,而我們只有鹽沒有溫泉,真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。”
走進加達村,便見村口的小攤位,那是加達村村民曲珍的鹽攤。曲珍從6歲開始便跟著母親下鹽井,“以前每天凌晨三四點起床,一直要干到晚上十點多才結束,現在有抽水泵就方便了很多。”由于家庭原因,曲珍沒有上過學,一直跟著母親制鹽,所以對于制鹽工序如數家珍。
曲珍告訴記者,井鹽生產流程大致包括取鹵、濃縮、注鹵、曬鹽、晾鹽、收鹽、運銷、修整鹽田等。傳承千年的制鹽技術,就是從鹽井汲取鹵水倒入貯鹵池存放5~6天,將貯鹵池中的鹵水灌注到鹽田中,依靠風吹日曬析出鹽粒。而后,將結晶的鹽刮成弧形以充分脫水。每年的11月至次年6月為曬鹽季,其中3~5月為旺季。
收鹽的周期因氣候、地勢而異,平均3~5天收一次鹽。收鹽一般分兩道工序,第一道用薄木板或薄鐵片刮取最上層的鹽,這道鹽雜質少,色澤干凈,為食用白鹽;第二道鹽因在刮取時會不可避免地混入泥土,無法食用,通常為養生紅鹽,也有部分賣家會用于牲畜飼料制作。
泵聲里的蛻變:現代化轉身重塑家庭分工
進入鹽田內部,在鹽田下方的貯鹵池中,偶爾會有粗壯的抽水管,水管蜿蜒向下連通江畔的鹽井,那是如今加達村制鹽必不可少的抽水泵。今年73歲的加達村村民格桑玉珍告訴記者,在水泵普及前,鹽業生產全靠人力勞作。格桑玉珍8歲時就跟著母親背鹽,每天凌晨下到數米深的鹽井中背鹵,沿羊腸小道將鹵水背至貯鹵池,每日至少要背60~100桶鹵水,一天中在鹽田勞作長達10余小時。“因為要一直彎著腰干活,我的腰肌勞損、風濕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。”
轉折發生在2003年——到外地賣鹽的年輕人從云南購回了一臺柴油機水泵,那是加達村的第一臺,后來逐漸在村里普及,個別經濟條件有限的鹽戶也會通過合買或借用的方式實現機器生產,從此,水泵便嵌入加達村的鹽業生產過程。
由于第一代的柴油機水泵過于笨重,2005年,相對輕便的第二代汽油機水泵被引入。緊接著,2006年加達村鹽田通電,第三代電水泵進入加達村,并取代汽油機水泵,成為家家戶戶至今仍在使用的重要鹽業生產工具。
在格桑玉珍的回憶中,村里的女性為了安全和效率,通常會結伴取鹵、互助勞動。而男性則用騾馬將鹽馱運至昌都、四川、云南等地銷售,因路途遙遠,往返通常需要一周甚至半月時間,自然而然就形成了“男性外出賣鹽,女性守家曬鹽”的家庭分工模式。但記者在走訪加達村時發現,無論鹽攤還是餐館,坐鎮的大多是女性,而男性的身影或見于后廚,或多聚在樹蔭處擇菜、閑談。
今年32歲的根登措姆經營著一家加加面館,根登措姆告訴記者,村里有了抽水泵后,加上旅游業發展,村里的女性在堅守制鹽主業的同時投身旅游接待,開店賣鹽。而男性也不用再冒著危險去外地販鹽,在制鹽和旅游旺季,他們會承擔下廚、育兒、收拾房屋、商鋪維修等家務;到了淡季,則會結伴到芒康縣城和昌都市區打零工,或是輔助家中鹽田運轉、做好后勤保障。由此可見,現代化改變的不僅是鹽井人民的生產方式,還重塑了家庭分工。
網絡線上的期盼:知識與網絡搭建新“鹽”路
雖然如今販鹽不用翻山越嶺,但每當旅游旺季過去,芒康井鹽的銷量便會開始下降。好在隨著互聯網和物流業的發展,天南海北的“距離”得以縮短,記者發現,一些年輕村民會在旅游旺季時添加游客微信,后續游客會主動聯系村民在微信上購買鹽巴,借助線上銷售渠道,芒康井鹽得以抵達全國各地。
在鹽田邊上的一家藏餐館,老板娘次仁玉珍熱情款待著客人,她的父親在廚房用自家鹽田產出的鹽巴烹制美食,丈夫坐在院子里用噴火處理藏香豬,女兒白瑪(化名)則在村口鹽鋪值守。這個三世同堂的家庭,形成“曬鹽-餐飲-零售”的微型產業鏈,傳統家庭分工在旅游經濟中實現創造性轉化。
“我們家目前有50多塊鹽田還在運作,有了抽水泵,就算只有我一個人制鹽也比以前輕松太多了,現在家里還有大學畢業的女兒幫忙,說是要通過互聯網把我們家的鹽巴賣出去,日子真的越來越有盼頭了!”次仁玉珍說。
正午時分漫步在加達村,鹽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鹽田邊,12歲的扎西央宗正熟練地向游客講解制鹽流程:“先取鹵,再曬鹽,收鹽要分兩道……”小姑娘的普通話清晰流暢,態度大方幽默,面對陌生游客絲毫不怯場。
跟扎西央宗一樣的“小講解員”在鹽田中并不少見。曲珍的女兒也是其中一員,“我不識字,每次學網絡上的人直播帶貨,都看不懂人家評論了什么,這種感覺很無力,所以我一定要讓我的女兒接受完整的教育!”曲珍說。
鹽田上,60歲的乃柯正和丈夫一起,用木拍夯實鹽田。“現在用泵抽水輕松多了,但拍鹽田的手藝不能丟。”老人的話語中,既有對科技的接納,也有對傳統的堅守。鹽田下方,鹽晶垂落成簾,在山風拂動下閃爍微光,仿佛在訴說著千年文明的厚重。
記者手記
當暮色浸染瀾滄江,鹽田上方的電燈次第亮起,這里沒有將傳統鎖進博物館,而是讓古老技藝在生產生活中延續生命力;沒有因現代化丟棄文化根脈,而是通過科技賦能、文旅融合,讓“背水曬鹽”的精神內核轉化為發展動能。一塊塊鹽田如同一面面鏡子,既映照出千年文明的厚重,也折射著鄉村振興的希望。當鹽民們輕掃鹽田,他們掃的不僅是晶瑩的鹽,更是一份在傳承與創新中守護的文化鄉愁。